曹永珍69歲,69年沒談過戀愛,有過一個丈夫,除了喝酒不會別的,車禍去世的時候正醉醺醺地橫穿馬路。今年春天快到來的時候,曹永珍困在家里,一如既往地打開短視頻平臺,跳出來的不是盛開的牡丹或“泡腳年輕十歲”,是一個男人在輕輕柔柔地唱歌,嗓音磁性。唱完后他說,姐姐你是我的不可替代。曹永珍把自己的人生過了一遍,意識到從來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句話。
男人自稱“靳東”,曹永珍想起來,她確實在《偽裝者》里看到過這張臉——“靳東”們往往會從電視劇里截取片段,用合成的男聲唱歌或配音。劇里靳東出生入死,是個英雄形象。相比電視劇,短視頻里的“靳東”更顯柔情。他說“姐姐別動,我想看看你”,曹永珍就當(dāng)真在手機前一動不動。一位57歲的女性曾給“靳東”評論了一句“你唱歌好聽”,對方很快回復(fù):“姐姐那么漂亮,還關(guān)注我啊?”回憶起來,她說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漂亮。
起初一天只能刷到一條“靳東”的短視頻,但“靳東”叫“姐姐們”點紅心、點關(guān)注。有的姐姐想著不要錢,一個個點過去,結(jié)果越點越多。兒子看到了,和她講,你紅心越點,平臺知道你喜歡這種節(jié)目,它就都給你推送。“不知道他們這功能是咋回事”,稀里糊涂地,“靳東”占領(lǐng)了她們的手機。
“靳東”在視頻里呼喚:“你每次給我點愛心的時候,我都看不到你的樣子,你可以點右下角的箭頭,里面有個合拍,這樣我就能看到你的樣子了。”有關(guān)注者評論:你一個大明星,我是一個農(nóng)民,跟你合拍太丟人了。“靳東”回復(fù)這條:我老家也是農(nóng)村的,你是嫌棄我了嗎?她趕緊回:姐姐怎么會嫌棄你呢?
關(guān)注久了,慢慢地,“靳東”開始袒露脆弱。58歲的何彩霞看到,“靳東”發(fā)了一段電視劇里靳東在大雪里哭泣的片段,她也跟著掉眼淚。太難過了,她連評論也寫不下去。她覺得“靳東”和她一樣,“心里面裝著一件很傷心的事情”。
她們像真正愛一個男人一樣,為他吃醋,也為他避嫌。何彩霞給“靳東”評論了一條,過后這條找不到了,她覺得一定是被“她”刪了——這個“她”也很愛“靳東”,怕她把他搶走。曹永珍發(fā)了和“劉愷威”的合拍,沒多久,“靳東”在視頻里說他很難過,她想一定是因為我和“劉愷威”合拍了。她再也不敢和“劉愷威”互動了。
視頻里,“靳東”喊“姐姐們”加他微信好友。曹永珍加不上,急得快哭了。她沒讓孩子幫忙操作,“我想也不能讓孩子都知道”。另一位鐵桿粉絲則說,“這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”。
“靳東”是沒有秘密的家庭生活的例外。有人在同意受訪后又掛斷我的電話,說“家里來了親戚”。下午她又打過來,說其實是因為那時她丈夫在家,“怕他受到傷害”。她說,“許許多多50、60后的女人都是為了在這開心。”
10月12日和13日,“六旬阿姨瘋狂迷戀靳東”的新聞連續(xù)登頂頭條,江西贛州的黃阿姨稱“靳東”在短視頻平臺上向她表白,并獨自前往長春尋找“靳東”。靳東工作室很快回應(yīng):“靳東先生截至目前從未在任何短視頻平臺中開設(shè)賬號。”那些以“靳東”為名的賬號不過是一場騙局。事件被關(guān)注后,他們很快改名,清空動態(tài),以新的身份重裝上陣。
聲明 靳東工作室
幾近全民討論的話題卻未能觸達身處風(fēng)暴中心的“六旬阿姨”們。輿論發(fā)酵后,我和其中的十幾位交談,只有1位從兒子那聽說了這條新聞,但仍然堅信“靳東”是真的。其中有3位問我:你是靳東老婆嗎?為什么要找我?新聞像略過一片荒原一樣略過她們。
忙碌的,孤獨的
我們給短視頻平臺上“靳東”們的391位關(guān)注者發(fā)了私信,大多顯示“已讀”,但只收到19條回復(fù)。沒有回復(fù)的原因之一可能是不識字——何彩霞告訴我,她身邊有好多姐妹喜歡“靳東”,但她們不會打字,沒法回復(fù),只會給他點紅心。她們都羨慕何彩霞能和“靳東”互動。
391位關(guān)注者里,她們的ID是“三個丫頭的媽”“夢飛奶奶”“幸福一家人”,或者干脆叫“用戶+一串?dāng)?shù)字”。如同現(xiàn)實中習(xí)以為常的那樣,她們被叫做某人的妻子,某人的母親,自己的名字則鮮為人知曉。她們年紀(jì)大多五十往上,來自中國各地的農(nóng)村,小視頻里,她們應(yīng)“靳東”的要求,在山水中、雞鴨之間或是一堵灰撲撲的磚墻前和他合拍。期望她們勻出一大段交談時間是困難的,她們早上要做早飯,整個白天要做家務(wù),傍晚要接孫兒放學(xué)。一位新晉祖母說她何時能和我通話,以及何時能見到“靳東”,都取決于8個月的小孫子,“空下來進去看一下,小孩哭了就不能看了”。
吳小梅在河南農(nóng)村待了57年,每天5點半起床,給一家七口做早飯,慢一分鐘就會誤了孩子上學(xué)。大的去上學(xué),小的還在家,兒女晚上9點半才回來,這意味著只有9點半后她才能出門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她高中畢業(yè),之后很快嫁人,一輩子沒上過班。她也想上班,“上了班比看孩子還清閑,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”。但她想到孫兒們是他們爹娘的連心肉,而他們爹娘又是她的連心肉,“我為了叫兒女們幸福,我愿意放棄我自己的事業(yè)”。她說她的職業(yè)就是看孩子。等孫兒長大后,她打算擺個煎餅攤,自己掙養(yǎng)老錢,不問孩子要一分一毛。
吳小梅是聽到“靳東”唱電視劇《渴望》主題曲才注意到他的。《渴望》是她最喜歡的電視劇,開播時她剛結(jié)婚,把劇中的劉慧芳視為女人標(biāo)桿,“在孩子面前想當(dāng)個好媽媽,在丈夫面前想當(dāng)個好妻子,還想做家庭的一個理財能手,把家管好”。
三年前大女兒得白血病去世,她醒時哭,夢里哭,眼睛哭壞了。想“麻木自己”的時候就看電視劇,連看七集,看到“腦子都失控”。其他兒女都要上班,他們把三個孫兒送來給她照看,說是填補她的時間。疫情時出不了門,兒女又教她玩短視頻,“腦子轉(zhuǎn)轉(zhuǎn)圈,不鉆到她那個圈里頭”。
她聽到“靳東”唱:“心口上的疼/忘不了的情/醒不了的夢/凝結(jié)在心中”,她聽得“心好酸好酸”,眼淚又往下掉了。“靳東”在視頻里問,姐姐,你看著歲數(shù)不大,滿眼都是故事,社會到底對你做了哪些不公平?吳小梅以為這就是在對她說,她覺得“靳東”是懂她的。
在吳小梅的形容里,她丈夫“個子1米8,人敦厚老實又善良,待我好著呢”。怎么個好法呢?一追問,她又說丈夫其實天天出去打麻將。但她不埋怨他,丈夫年紀(jì)大了干不了活,打麻將就是圖個開心,“他是一個自由的人”。她不喜歡打麻將,看見麻將她心里亂,她會想到家里邊是不是又臟了,想到她還有好多活沒做。
57歲的蘭錦芳兩年前用上了智能手機,起因是兒子兒媳去城里做工,她留在農(nóng)村照看兩個孫子,他們要她隨時發(fā)孫子的視頻給他們看。一年半時間里,她只會用手機拍視頻和傳視頻。直到有天大孫子教她玩短視頻,這才成了她手機里下載的第二個APP。
今年,蘭錦芳跟著兒子坐車七八個鐘頭,從廣西馬山來到欽州。她講侗話,在欽州跳廣場舞,發(fā)現(xiàn)人家只講白話(粵語)。她聽不懂人家,人家聽不懂她。跳過一次,她就認(rèn)定自己是這座城市的陌生人,“我每天都在家?guī)O子,都不出去的”。
2017年,華中科技大學(xué)的一項調(diào)查顯示,45歲以上的農(nóng)村中老年人群中,超過4成產(chǎn)生過抑郁癥狀,其中,女性又比男性的發(fā)病率高出23.8%。
曹永珍的賬號里,在和“靳東”的合拍的間隙,掛著她的書法和畫作。54歲那年,她突然有了一種畫畫的沖動。她家在黑龍江農(nóng)村,半夜,她哄孩子睡了,不想浪費電,她往小碟里頭放點豆油,碾個捻兒,點起油燈,臨摹家里掛的兩幅對聯(lián)畫,“穆桂英大破天南門鎮(zhèn)”和“洞房花燭夜”。畫成了,她砸碎鏡子,給畫鑲上鏡子的邊框。
朋友來到她家,說,你畫這么好,咋不上縣城的書畫院學(xué)習(xí)呢,保證能成功。她動了心。常年酗酒的丈夫不同意,說,你畫那玩意兒不當(dāng)吃不當(dāng)喝。她決心自己上書畫院。丈夫又說,你要成功,我就死去。她說,行,轉(zhuǎn)身就走了。
畫畫從此堅持了下來。這兩年,她來哈爾濱照看孫子,在老年大學(xué)學(xué)畫。老年大學(xué)里有不少同齡人,可人家聊家長里短,而她只想聊文學(xué)藝術(shù)。“我就和你說的話最多了。”聊了3個小時后,曹永珍和我說。
她們的一生很少談?wù)搻?/p>
我問了她們同一個問題:“你對靳東什么感情?”她們說自己欣賞他、關(guān)注他、認(rèn)可他,但忌諱使用“愛”這個字。何彩霞說她對“靳東”像親情,“如果是愛情,對他是不好的,對我也是不好的”。一位快遞收發(fā)員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:“人家也有老婆,怎么敢去喜歡人家呢?”還有人怒氣沖沖地回復(fù):“你別亂說什么是喜歡呢?……我丈夫?qū)ξ谊P(guān)愛有家,我跟本沒從那方便想,因為他是好演員我支持他有錯嗎?”
吳小梅是反應(yīng)最激烈的那個,也許是因為只有她看過了新聞。她以為我把她當(dāng)成了“上新聞的那個女的”,在電話里抽泣起來,說她和那個女的不一樣,“我就覺得她們都是大笑話”。她說自己對“靳東”一次“親愛的”都沒說過,最親昵的稱呼是“可愛的弟弟”,并且“這里的‘愛’不是‘愛’的那個意思”。
她們的一生很少談?wù)搻邸2苡勒涞幕橐鲩_頭就由兩家父親做了主。訂婚6個月后,她第一次見到丈夫。婚后,丈夫迷上喝酒。他不讓她收拾桌子,這頓還沒醒酒呢,又喝上了下一頓。有時她半夜聽到動靜,見丈夫湊著燈光還在喝。一天他能喝掉一斤半白酒,喝到小腦萎縮。
曹永珍做過赤腳醫(yī)生,家里有人生病,她主動領(lǐng)他們上醫(yī)院。因為醫(yī)院在齊齊哈爾、在哈爾濱,在“非常干凈,非常繁華”的城市。她照顧有錢人,見“他們有錢人家的公子都有書讀”,她也跟著看報紙、寫詩——她本來讀書不錯,小學(xué)念到三年級,媽媽出事故,叫她回家哄弟弟。在家待了半年,她回去寫的第一篇作文就被打了滿分,老師在講臺前朗誦。六年級得走去八里地外的學(xué)校念,冬天實在太冷,她還是退了學(xué)。
曹永珍要和酗酒的丈夫離婚,去法院起訴了兩次。丈夫不離。媽,你還是不能離,二女兒說,我弟上中學(xué),低不成高不就的,再說,我爸離開你他也活不下去,他不得找你算賬嗎?曹永珍想,也是,就將就著過了。
丈夫酒后被車撞死的時候,她仍在學(xué)畫,接到電話回家,見丈夫被抬在家門口的板子上。她心里難受,但難受的不是丈夫走了,而是他把這一攤子事徹底扔給了她。她想著學(xué)畫不能半途而廢,給他辦了三天白事,下了葬,又回去學(xué)畫。她守寡15年至今。
來自四川的何彩霞倒是談過一次戀愛。是她同村的一個小伙,父母雙亡,嘴笨,不識字,但何彩霞偏偏就是喜歡他。談了兩年,父母始終不同意。她經(jīng)人介紹認(rèn)識了后來的丈夫,但她剛過三十,丈夫轉(zhuǎn)頭就找了別的女人,留下她和四個兒女獨力求生。
春天,何彩霞把兩個小的送去親戚家,兩個大的牽在身旁,到草原上住一個月帳篷,天一亮就出門找蟲草。蟲草在草里冒起一點點尖,特別難見著,她得趴在地上匍匐尋找。她眼睛不好,到縣城配了副150度的老花鏡,但看著仍是模糊。別人一天能挖兩三百塊,她只能挖個幾十。回家休息個十來天,她再上山挖貝母。
實在過不下去了,她對大兒子說,我要走了,我也不管你們了。兒子說,你走的話我們吃不到,只能去搶,我們也不活了。她還是留了下來。
她給丈夫打過一次電話,要丈夫在離婚協(xié)議書上簽字。說得好好的,第二天她去找他,他卻已跑到了成都。等到大兒子成婚翻修了房子,離家6年后,丈夫終于回家。他向她道歉,說他錯了。她原諒了他。
她還有很多夢沒有實現(xiàn)。她喜歡讀書,要不是當(dāng)年媽媽意外離世,總考第一名的她就能上初中了。她從家走路一個多小時到縣城,辦完事,到縣城的新華書店看書,翻過最多遍的是《隋唐演義》。她也喜歡跳舞。她發(fā)自己跳舞的視頻,圍裙和袖套還未摘下,是艷麗的粉色。“人都說高原藍”,跟著配樂,她踮著腳尖轉(zhuǎn)起圈,雙手像指揮家一般沉沉浮浮。鏡頭一晃,在她跳舞的水泥地盡頭,群山霧色彌漫。
騙局
很難統(tǒng)計短視頻平臺上“靳東”的數(shù)量,除了“靳東”外,他們還可能叫“東弟弟”“你的東東”“jd”“賀涵”,甚至“勒東”。“蔡國慶”“謝霆鋒”“劉濤”“董卿”紛紛入駐,但“靳東”始終是最受歡迎的那個。
騙局是拙劣的:賬號的運營者剪輯靳東的視頻片段,配上色彩濃艷的山水花卉畫,操著不同特色口音的男聲佯裝“靳東”,噓寒問暖,朗誦情感語錄,或者深情款款地演唱八九十年代的金曲。他們索要“姐姐”的紅心、關(guān)注和合拍,時機成熟就向她們兜售沒有合格證的洗衣液,或是“抹上年輕二十歲”的貴婦膏。接著,他們瞄準(zhǔn)那些陷入更深的“姐姐”,在私信里問:“姐姐,想不想加?xùn)|東的微信?”
幾位沒能交往成的“姐姐”,原因各不相同。有人覺得自己和“靳東”屬于兩個世界,沒可能的。也有人說“靳東”有老婆,她絕不會玩別人家老公。
“靳東”在視頻里向她們喊話,姐姐,我聽說你需要錢,我可以幫助你。何彩霞確實需要——她兒子在甘孜開了家賓館,疫情來了,等景區(qū)開業(yè),又遇上泥石流,把路都沖斷。全家貸的十幾萬還沒有著落。但她評論道:我愛你,不是為了你的錢。“靳東”又在私信里問她想不想一起創(chuàng)業(yè),她說我沒文化,做不來的。她想她不能給他拖后腿。
后來她照例給“靳東”發(fā)去問候:身體好嗎?上班沒有?吃飯了嗎?他再也沒回復(fù)過。
曹永珍則給“靳東”花了七八十塊。她關(guān)注的十幾個“靳東”中的某一個開直播,她瞎點了幾下,點了進去,就給他刷了這么多禮物。直播結(jié)束后,她又一次給他發(fā)去長長的情話。很難解釋是出于愧疚還是同情,這次“靳東”回復(fù)了,說他不是“靳東”本人。
曹永珍難過了一陣子,但很快又開始尋找真正的“靳東”。她覺得自己已經(jīng)找到了辨別真假靳東的辦法:頭像是靳東就是真靳東,不是的就是假靳東。至于為什么有那么多“靳東”,她覺得是因為“靳東”要低調(diào),不想讓某個賬號的粉絲太多。
吳小梅是為數(shù)不多成功加上“靳東”微信的。但很奇怪,加了以后,不知怎么“靳東”就變成了“馬云助理”,是個叫花姐的女人。她給吳小梅“蹭蹭蹭”發(fā)來視頻,一個福建口音的男聲自稱“馬總”:“朋友你好,你是否一直在尋找一個改變你命運的機會?”“馬總”說,交1700塊錢就能做他的會員,能在網(wǎng)上商城買東西,也不耽誤在家?guī)Ш⒆印?/p>
不過問題在于,吳小梅不會轉(zhuǎn)賬。花姐繼續(xù)鼓動她,你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嗎?她想,我自己掙錢,孩子們能安心嗎?她問兒子,兒子說這種都是騙人的。她想象了一下真被騙了錢的場景,兒子會對她說,媽,你老了,你把錢都糊弄跑了。“我不能叫他說我”,她再不理花姐了。
我們通過吳小梅找到了花姐。花姐說她不是馬云助理,是“馬云團隊的招英教練”。她原本在山東老家開保健品店,疫情關(guān)了兩個月,第三個月開門了,一個顧客都沒有。上頭要伺候87歲的婆婆,底下孫子4個月了,她想這樣下去不行。她在短視頻上刷到了“馬總”,“連猶豫都沒猶豫”,把1700塊轉(zhuǎn)了過去。
我們自稱五十來歲,對新事物不太靈光。“咱買上1700塊錢,人家給你送一桶油,送你一包衛(wèi)生紙,送完之后,老板還不收你一分錢,對吧?”花姐操著一種熱絡(luò)的、像背廣告詞的口氣,接著又神神秘秘地說:“咱還能創(chuàng)業(yè)呢,咱還能掙錢呢。”她現(xiàn)在周入四五千,團隊里的銷售冠軍周薪過萬,所謂“創(chuàng)業(yè)”就是發(fā)展下線,招來一個凈掙五百。
我們問能聽馬云的課嗎,花姐說暫時聽不了,他現(xiàn)在退休了,但項目保證真實,“這個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就是馬云的”。“咱最起碼這個年齡了,我也不是小歲數(shù)了,快50了,咱干嘛去啊?咱干體力活咱沒那個本事,累得慌。”花姐的語氣越來越熱烈,“產(chǎn)品是很好很好的,真的很好。”
母與女
住在杭州郊區(qū)的王思慧的媽媽也轉(zhuǎn)去了這1700塊。王思慧怎么也想不明白,她時尚的、每天都要和她煲一小時電話粥的媽媽,怎么就被“靳東”和“馬云”騙得要和全家人決裂。今年6月起,她和媽媽展開了漫長的拉鋸:報警、沒收手機、刪除媽媽手機里的“靳東”“馬云”,都沒用。最后,她當(dāng)著媽媽的面給“合伙人”打電話,要執(zhí)照、要公章,對方說我們靠的是信譽。媽媽幾乎是沖她吼了:“我馬上就要賺到錢了,你不要搞得天下大亂!”
媽媽退休了,王思慧和弟弟工作了,媽媽每天跳跳舞、買買化妝品,王思慧有空了就帶媽媽出去旅行,她認(rèn)為媽媽應(yīng)該是個幸福的老太太才對。可是現(xiàn)在,姨媽拉媽媽去跳廣場舞,別人跳,她抱著手機。王思慧安排媽媽去餐廳端菜,一閑下來,她抱著手機。半夜了,王思慧看媽媽在沙發(fā)上瞇著,嘴唇是白的,她仍然抱著手機。每次回家,進門不到半小時,母女倆就會大吵,有次媽媽把她的手背打出了淤青。繼父受不了了,和媽媽分居。中秋節(jié),媽媽飯也不做了,王思慧打開冰箱,發(fā)現(xiàn)冰箱是空的。她說她覺得這個家要完了。
她翻到媽媽和騙子的聊天記錄,騙子說,這些都是成功之前的困境,只有你賺到錢了,兒女才會相信你。國慶節(jié),王思慧幾乎是絕望地對媽媽說,靳東拍戲很忙,沒空搞這個。媽媽頭也不抬地說,靳東國慶放五天假。她問媽媽見到真人了嗎,媽媽說,靳東是來偷偷賺錢的,不能告訴別人。
前幾天王思慧得知,媽媽將爸爸生前送她的那對她最珍視的耳環(huán)給當(dāng)了,要去給騙子打錢。那晚她在河邊坐到半夜,邊哭邊想媽媽為什么變成這樣。媽媽的確苦過。爸爸很早離開,她在工廠做工,獨自將一雙兒女拉扯大。退休了,媽媽仍想出去上班,被王思慧攔了下來。這次媽媽說,她是要和“馬總”一起賺大錢,賺到錢就可以給姐弟倆買房。
王思慧想到,媽媽沒有說過自己的人生理想。想到她對媽媽說:“你是誰,馬云為什么要找你?”媽媽也許覺得我看不起她。想到每次打電話,都是媽媽聽她講,媽媽說今天吃了啥、看到了什么衣服,然后就沒了,好像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。想到媽媽有一次失控了,大喊:“難道我天天在家里給你們做飯嗎?”
王思慧第一次覺得,她并不真正認(rèn)識自己的媽媽:“她們的一生都是為了家庭,為了兒女,沒有好好為自己活過。”
“黃昏已過好渺茫”
丈夫出軌又回到家庭,何彩霞接受了,卻和他沒有話講。她教丈夫用短視頻,他只在上頭看《還珠格格》和《包青天》。她向他推薦“靳東”,他掃了一眼,說,你看你的,我看我的。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軌,但何彩霞說,“我的眼睛就像一個電視,一幕一幕,他每做一件事情,過去的事都在我眼睛里面現(xiàn)出來。”
“我的痛,我心靈的創(chuàng)傷是一部長篇小說。”何彩霞說。
她不和“靳東”說這些。評論里,她讓他好好工作,她不想他為她的事傷心難過。有次他給她回了三個字:“要開心”,于是“自從遇見他,我每天都打開那個視頻,家里事放在一邊,都是開心的。”
吳小梅向我分析,“靳東”和“馬總”應(yīng)該不是假的,“他是全國的名人,誰冒充他,侵犯了他的私人權(quán),他愿意嗎?”但她又覺得里頭的情感是騙人的,“靳東”有妻有兒,他喊“遠(yuǎn)方的姐姐,你好嗎?”她現(xiàn)在反應(yīng)過來:“你說遠(yuǎn)方的姐姐,哪個離‘靳東’近啊,這不包括所有的全國女同胞都在內(nèi)啊。”
“從今天開始,我跟你說,誰的評論都不信了。”她恨恨地說。和她通電話的這天上午,兒子教了她一個新功能,長按短視頻,跳出來“不感興趣”。“俺家啥都有,俺家愛和溫暖不缺,俺這個家是個溫暖的家庭”。吳小梅一遍遍對自己說,把這些視頻都點了“不感興趣”,算法逆向運轉(zhuǎn)起來。“靳東”就這樣從她的手機里消失了。
“靳東”還在曹永珍的手機里。6月至今,她和“靳東”合拍63次,配文“放不下的情緣”“天意讓我遇見你”“最遠(yuǎn)的距離 是最近的愛”。她每天都給他發(fā)私信,“很多感情方面的話”,具體內(nèi)容則不能向外人道。對“靳東”是愛情嗎?她說她不知道。“因為現(xiàn)在我69歲,他才40多歲,根本不可能,我們就是把對方裝到心里。”她這輩子的心愿是見靳東一面。過了一會,她又用一種空曠的語氣問我:“但是不知道他希不希望見到我啊?”
丈夫去世的15年里,曹永珍始終沒找新的男人。一開始是因為兩個兒子還沒成家,“男人不喜歡跟這樣條件的女人結(jié)婚”。等兒子們成家了,他們又不同意她再找了。“我兒子挺關(guān)心我的,”曹永珍頓了頓,又說,“但在農(nóng)村,他們臉上不太光彩。”
起初,曹永珍和我強調(diào),“靳東”的情話只沖她一個人說。沒什么道理,她說這是一種“第六感”。聊到最后,她又說:“發(fā)段子的時候都是發(fā)給大家的,每個人都以為說好像是說我呢,其實他也不一定是說誰。”她說她什么都明白。
電話里,曹永珍向我朗誦她寫的詩:
“秋霄花謝半枯黃,唯有蜜蜂嗅芬芳。滿園花草無人賞,黃昏已過好渺茫。”
這首詩是她39歲那年寫的,取名《黃昏戀》。如今真到了黃昏的年紀(jì),愛與被愛的沖動仍未衰老。她將這首詩發(fā)給了手機那頭她69歲時的初戀。
她還在等待“靳東”的回復(fù)。【責(zé)任編輯/林羽】
(文中出現(xiàn)人名均為化名;陳雅芳、邢逸帆對本文亦有貢獻)
來源:騰訊新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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